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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变羊(第1页)

任元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羊,一只拴在牲口棚的黑山羊。起先,他满心凄楚,但看到隔壁的牛马每日辛苦劳作,自己却只需优哉游哉的吃草,便又暗自庆幸。忽一日,主人将其拽出羊圈,置于案上,捆住四蹄,以利刃活剥羊皮。任元皮肉分离,鲜血淋漓,咩咩惨叫不已。痛到极处时,甚至口吐人言:谁人救我!~~啊!任元一下子惊醒坐起。阿元,你又做噩梦了来叫早的表哥已经见怪不怪了。任元‘嗯’了一声,打量着床顶的青布承尘,还有一旁头戴纱巾,宽袍广袖的表哥,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梦里,又进入了另一个梦。表哥一脸关切的问道:有没有回忆起什么没有,就是单纯做噩梦。任元摇摇头,翻身想要下床。却忘记了这年代的床只有不到一尺高,脚后跟直接磕在了地板上。虽然穿越来此已经好几天了,他还是有些不适应。而那一遍遍循环不断的噩梦,更加重了他的不适。幸亏这些天,表哥一直陪着他,耐心地教他各种日常起居的常识礼仪,不然他连穿衣裳都不会。想到这,任元感激的看一眼表哥。表哥却以袖掩口,剧烈的咳嗽起来,双肩一抽一抽,咳得脸都红了。表哥对他极好,身为谢家庄的大少爷,却没有半分骄矜之气。可惜有很重的痨病……任元赶紧帮表哥拍背咳痰。好一阵,表哥才平复下来,扶着他的肩膀道:马师傅已经到了,快去练武吧。大哥这身体是不成了,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。任元刚做了噩梦,手脚发软,不太想动。闻言也只好穿起小袖裤褶,在廊下提上革履,来到场院中。此时已破晓,天边隐有铅云流动,将朝霞都遮住了。任元之前已经习武两年,虽然大脑的记忆消失了,但肌肉记忆还在。庄上的武师马师傅帮他起了个头,他就能自己练下去了。拳脚渐渐虎虎生风,体内也热流涌动,仿佛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看砖!马师傅便将一块青砖平抛向他。任元不假思索一记崩拳打出,砰地一声,将那砖击碎当场!好啊!表哥高兴的叫好,又是一阵咳嗽。阿秩,你瞎激动个啥满头银发的谢家老夫人,在三少爷谢科的陪伴下走出了正房。老夫人是表哥和谢科的奶奶,任元的外婆。两人问安后,老夫人又教训表哥。阿元才大病初愈,别急着让他活动。还慈祥地问任元,今天感觉怎么样,身体好些了吗任元恭恭敬敬的作答。老夫人便招呼他俩赶紧洗手吃饭。自始至终,那十四岁的三少爷谢科都板着个脸,也不说话,手里还提了个鸟笼子,老气横秋地像四十岁。待两人进去厅堂,任元小声问:老三一直这样吗表哥却像是很不愿谈起这个弟弟,尴尬一笑道:你不要管他,离他远点就是。~~早饭在厅堂中吃。全家人按辈分席地而坐,一人面前一张小食案,分餐而食。除了老太太和三个小辈外,在座的还有任元的舅舅,谢家庄的庄主谢登。老太爷和舅母都已经过世了,舅舅倒是又纳了妾,但妾室的地位很低,只能跟丫鬟一起从旁伺候。谢家庄虽然地处山乡,但表哥说,他们家出自陈郡谢氏,是顶级士族来着,所以要处处谨守礼仪。吃饭时,必须端正跪坐,安安静静,除了表哥极力压抑的咳嗽声,再没有任何动静。这年月日食两餐,他们家这种本乡大户也不例外,只是早饭要丰盛些。主食是索饼和蒸饼,还有粳米粥。配上煎蛋饼、鱼鲊、腊脯,再辅以几样盐渍的酱菜。谈不上好吃,但还算丰盛管饱。舅舅面色凝重,食欲不佳,早早搁下筷子,接过小妾奉上的瓷盏漱漱口。看着门外的铅云叹气道:今年的蝗灾超乎想象啊。任元这才恍然,那遮天蔽日的阴云,竟然是蝗虫群!三少爷也停了箸,问道:蝗虫飞到哪了任元听表弟对他爹都这么不客气,心里也就平衡了。舅舅却不以为忤,答道:已经进了咱们访仙乡,今早听说乡北已经遭了灾,说话就到咱们乡南。听说今年的蝗灾很厉害,所到之处吃得寸草不剩,外乡里有小孩儿都被吃了,咳咳……表哥也吃完了,借着说话趁机咳嗽几声。任元差点笑喷了,蝗虫怎么可能吃人呢但自己一个外人,还是忍住了,继续闷头干饭。又听表弟道:不能耽搁了,得赶紧祭神了。舅舅答曰:已经准备好了,今天就开祭。又对他和任元说:你们也跟我去。~~饭后,任元在丫鬟的帮助下换上大袖宽袍,戴好皂巾,来到廊下等候。不一会儿,舅舅和谢科也做同样打扮出来了。表哥不便出门,不厌其烦的嘱咐任元道:祭神的时候千万不要乱讲话,保儿爷听到了会降罪的。又压低声音道:听说有人讲了保儿爷的坏话,当晚就变成了家畜。任元知道,保儿爷就是乡南的社神。乡南百姓都拜其为保儿爷,戴着从社庙中求来的护身符。虽然他自己也戴了一块,但‘说社神坏话会变家畜’这种事,怎么听都像是乡村淫祠唬人的把戏。任元怕表哥生气咳嗽,还是随口应下了。三人都坐上抬舆,马师傅头前开路,一行十余人出了庄子。这还是任元头一回出来,才意识到谢家庄的阔气。只见偌大的庄园靠山面水,粉白的院墙高逾两丈。气派的大门外架着一座吊桥,桥头连着一条漂亮的林荫道。道路两侧流水潺潺,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。清风一吹,稻浪送来阵阵稻香,令人心旷神怡。只是田里没有劳作的农夫,应该都去准备祭神了。林荫道的尽头,是一座颇具规模的社庙。庙前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,站满了男女老幼。不只是谢家庄的,半个乡的老百姓都来了,一眼看去,成千上万。见谢庄主的抬舆驾到,老百姓赶紧望尘匍匐,任元看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,忽然一阵如坐针毡。各村的里正也都恭恭敬敬的上前迎接谢庄主。谢登虽然只是谢家的庶系旁支,那也是他们必须仰望的士族中人。谢登从抬舆上下来,一团和气道:都请起来吧。水旱蝗灾在所难免,有保儿爷护着,咱们一定也能过去这一关。众人这才喏喏起身,目送着谢庄主和几位里正进去请神。社神庙规模不小,正殿中供奉着一尊赤发鬼面,凶神恶煞的神像。谢登代表乡亲们奉献了三牲供品,跪地禀明来意,庙里的巫婆便开始掷筊。连续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的‘圣杯’,老巫婆便宣布:神明同意出巡!于是老巫婆披上花花绿绿的法衣,戴上与社神相仿的面具,手持师杖,一阵发癫似的请神上身后,便登上十六人抬的大轿子。十几个仙童,吹吹打打为前驱,又有几十个善信捧着香案烛台,抬着三牲供品随后,簇拥着大轿,浩浩荡荡出了社庙。谢登率百姓紧随其后,一直来到九曲桥南。桥下的九曲河就是本乡的南北分界线,北边的人信河伯,南边的人供社神。社庙众人在桥头摆上供桌,待万众跪拜,进献供品之后,老巫婆便命谢庄主带着百姓退到远处等消息。自己则焚香舞杖,朝着天空念念有词。任元跟在舅舅身后,远远看着老巫婆对着空气张牙舞爪,觉得甚是滑稽,但见所有人都提心吊胆,他也只好一直做神情肃穆状。可是等了好久,老巫婆还没回来,他舅舅和几个里正便在树荫下聊上了。唉,这日子没法过了。一个姓刘的里正叹气说:朝廷禁铜钱后,现在官府只用铁钱,收税却要收稻米绢布,跟明抢差不多。是啊,老百姓已然要卖儿卖女了,这又闹蝗灾,还拿什么交税让不让人活了其余几人也点头附和,他们有帮官府收税的职责,自然压力巨大。你们说的没错,谢庄主安抚众人道:不过北朝前年六镇大乱,去年关陇也跟着乱起来,实乃北伐天赐良机。可是朝廷没钱,只能出此‘废铜改铁’的权宜之策。咱们这时候劲要往一处使,以大局为重。顿一下又道:至于今年的秋粮,赶明儿我去县里报个蝗灾,看看能不能给大伙儿蠲免一些。太好了。众里正就等他这句话呢,千恩万谢道:幸亏还有社神保佑,有谢庄主体恤大伙儿,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。谢庄主摆摆手,谦虚道:我们谢家讲的是‘如保赤子,唯民其康’,这是应该为百姓做的。真是仁义啊!里正们忙附和道。这时谢庄主下意识抻了抻腰,刘里正马上机敏道:坐会儿也好。谢庄主点点头。刘里正赶紧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百姓过来,吩咐道:设座。几个百姓立即趴在地上,把背挺直。谢庄主便很自然的坐在一个百姓的背上,几个里正也跟着坐下。坐的人理所当然,被坐的也情绪稳定。任元却看得目瞪口呆,舅舅叫了他两声,才回过神来。大家认识一下。谢庄主命他向众里正行礼,又介绍道:这是我外甥,前年我姐夫家里遭了瘟,只剩他一根独苗苗。我不忍老母伤心,就接回庄上养着。前阵子又禀明京里本家,给他上了族谱,以后他就是我家阿二了。众人赶紧问二少爷好,任元一边机械地回礼,一边恍然大悟,怪不得庄上只有大少爷和三少爷,原来二少爷的位置,是给自己预留的。这也太讲究了吧。~~又闲聊了好一会儿,老巫婆终于回来了。谢庄主起身问道:谈的怎么样老巫婆摘下恐怖的面具,露出一张依然很吓人的鸡皮脸,声音尖锐道:保儿爷说蝗神开价了。说着伸出枯瘦如鸡爪似的左手,正反一翻道:五对童男女。这么多里正们蹙眉道:之前闹蝗灾的时候,最多只要两对。之前是之前,这次来的可是横元帅,领的乃血蝗大军。巫婆说着摊开右手,露出一只雄壮的蝗虫来,个儿大牙尖血红的眼,看得众人毛骨悚然。快快收起,别让它把同类招来!谢庄主赶紧吆喝道。这种血蝗,不光吃庄稼,连活物都不放过。别说牛啊羊啊,好些人在漫天飞蝗中迷了路,转眼就变成了白骨。老巫婆一抬手,那蝗虫便振翅而起,朝着谢家庄方向飞去。明天把孩子送到庙里沐浴斋戒,七天后供奉给蝗神,方可免血蝗之灾!她不容置疑的宣布道。~~送神到社庙门口,谢庄主长叹一声,吩咐众里正道:按老规矩来吧。说完便跟着进了庙。哎。里正们点头应下,转身对百姓吆喝道:都赶紧回村,挨家抽签。百姓潮水般散去,有孩子的人家皆惶恐不安,气氛压抑极了。任元看得火大,这不就是西门豹遇到的那回事儿吗只恨自己没有西门豹的权力,没法把这帮王八蛋全都扔河里去。等待舅舅出来的功夫,他阴着脸问一旁的三少爷:老规矩是什么谢科本不想搭理他,但任元的样子太吓人了,便答曰:抽签。不过放心,你已经超龄了。顿一下又道:就算适龄,也绝对不会抽到你的。果然有猫腻!任元闷哼一声,怒气愈盛。但他知道,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冲动,更不能让舅舅当众下不来台,那样只会适得其反。所以还是先回去跟表哥商量,再做计较。这时,马师傅出来传话说:庄主还要在庙里待一会,请二位少爷先回去。~~返程时,任元提出要去看抽签。三少爷一脸的不悦,但任元以兄长的身份相压,他也只能让轿夫下了林荫道,拐向最近的一个村子。没了浓密树荫的遮挡,眼前变成了另一番景象。放眼望去,满村低矮破败的茅草屋,大街上泥泞肮脏,水渠中臭气熏天,到处是蚊蝇盘旋……三少爷掩住鼻子,催促赶紧返回,任元却命轿夫放下抬舆,步行往人群聚集的街心走去。抽签已经开始了,只要有十岁以下孩子的人家都要参加。等待的人家提心吊胆,正在抽签的人家,更是紧张地气都不敢喘,死死盯着里正的那只手。倘若抽出的签头是白色,全家人立时欣喜若狂,无不如释重负。但也有一家不幸抽出了红签,全家悲痛欲绝,当娘的抱着六岁的女儿当场痛哭。任元看不下去了,正要愤然离开,忽见一个面有红色胎记的少年,破口骂道:狗日的保儿爷,净逮着俺一家祸祸!众村民纷纷惊骇侧目,迅速跟少年拉开距离。他娘也拼命捂他的嘴……任元奇怪这些人干嘛如此小心,私底下骂两句,社神还能听见不成却眼睁睁看着那少年惨叫一声,满脸痛苦的蜷缩起身子,脸上手上长出了密密的白毛,头上生出了犄角,最后趴在地上,变成了一只四肢着地的山羊!任元看得人都麻了,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,拧着自己的胳膊,但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——少年就是变成了羊。羊脸上有一块红斑,与少年胎记的形状一模一样。羊脖子上还挂了一块从社庙请的护身符……